离去，也是一种解脱
———清明悼玉英
石 建 雄
年前
我心中一阵哀痛，世上又少了一个好人，但玉英也由此摆脱了痛苦的折磨。未曾经历过病痛深深折磨的人，或许难于往此中思虑。我和老伴与阿振玉英夫妇有长期的交往如今失去一人，虽不算突然，却悲凉无限。
次日，我匆匆赶往南浔。
（一）
玉英成了阿振之妻，我才认识她。而阿振是我小时邻居，都住在南浔百间楼下河东，家与家近在咫尺。阿振自幼聪颖刻苦，虽长我两岁，读书却高我五级。我们都在南浔工作，后我去外地求学谋职但情谊愈加深笃。每见面，必促膝长谈，往往流连忘返。阿振是文质彬彬的秀才，为人却豪爽仗义，求人少少，给人多多。我想愿和他交往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好友。
朋友之妻自然也是朋友。我与老伴同阿振夫妇都很熟稔，说话直奔主题，有事开门见山，无扭捏做作，不转弯抹角。玉英为人质朴热情，勤劳善良，与公婆与小叔都相处和美，相夫教子，是阿振实实在在的贤内助。我每去电话，如玉英接，总是尖尖的嗓音，热情的问候，然后急匆匆叫阿振来听。很可惜，才到中年，玉英乳房便患了肿瘤。她的后二十多年，就是在同肿瘤的抗争中度过的。为了玉英，阿振四处问医寻药，投入心血无数。丈夫的善意谎言使玉英宽心不少，增加了和病魔斗争的勇气和信心。她知道自己有病，但有病可以治疗；再说死亡也是命定，没有什么可怕的。她这样想了，面对病魔便显得十分坦然。像阿振这样为妻子医病奔忙的好丈夫是常人所不及，像玉英这样不为疾病所扰的患者也难寻。玉英是健康带病者，她的好心态，她的好体态，阿振功莫大焉。
十多年前，我因一个小手术引发了急性坏死性胰腺炎，阿振玉英闻讯从南浔赶来看我。那时玉英已是病后，见到我一副心情十分沉重的模样。在病房里，老伴对他们说，前几日疼痛剧烈几不欲生。玉英说，现在好起来了，可以同我们说话了，放心，会好的。她没有说空话大话，她的平常话给了我不少宽慰和鼓励。在玉英的最后一年，我与老伴去阿振家。玉英拿出许多果品招待我们，给我泡好茶，笑语连连，热情有加。尽管她完全是处在病中，但看得出来，她对我和老伴的“光临”是极为高兴的。她与我老伴谈家常，谈服饰，谈孩子，话题甚多，却都是很入耳的实在话。我老伴因肿瘤数度手术，玉英对她说：“现在医生本事大，你们又都是文化人，这点病完全对付得了。我们现在不是都很好吗？”临走时还一定要我们带上点好吃的东西。我觉得她活得开心，也无所顾忌，没有一点忧心忡忡的迹象。
玉英是个普通女性，她有许多长处，这是我从阿振的大量博文中读出来的。我们的相处，虽然只能是表象，但却能印证阿振的说法。细细想来，人能活到这种层次，确是难能可贵，不是人人都能模仿达到的。
（二）
走近灵堂时，已听到哀乐。亲朋好友在为玉英守灵。我恭恭敬敬朝着玉英遗像三鞠躬。照片上的玉英，亲切和蔼，露着自然的微笑，如同生前一般，但她已离我们远去。阿振悲痛欲绝。多少年来，他为了玉英，费尽心血，他累了，面容憔悴。我们劝慰他节哀保重，尽管这减轻不了他内心的伤痛。玉英在尽管有病，还可说说话，今后，只能对着她的像凝思。
玉英离去，大家都有思想准备。此前一个月，我与老伴到浔，来看玉英。阿振在离他家不远的虹阳路转角处把我们截住。那天天气不好，下着毛毛雨。阿振一看到我们，就失声痛哭起来。他说玉英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我不让你们上我们家去，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能在家里说什么呢？人的模样已经惨不忍睹，不见面要比见面好，我们就在这里说说话吧。然后又呜咽起来。我和老伴心里都很难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由此，我想起了两个距我们很远的故人，周总理和巴金。周总理因膀胱肿瘤多次手术疼痛折磨着这位极体面的政治家，难于忍受，他问身旁的卫士，“实在痛，我能不能哼几声？”警卫员含泪点着头。总理去世后，有专家问总理夫人邓颖超：“你是否赞成安乐死？”邓颖超不多思索，明确表示赞同。她目睹了丈夫被疼痛折磨至死的情景。巴金是作家，思想家，他的《随想录》留给人们深沉的思考。他高寿，但最后多年在病榻上度过。病痛使他无法写作，无法交流思想。有作家残忍地说：我们要让巴金活过一百岁。潜台词是：病痛是你的事。让一个作家活过百岁是我们的功绩。巴金不想活了，他气愤地说：我是为你们活着的！巴金活过了百岁，但他的最后岁月在极度痛苦中度过。
当代医学能让三分之一的肿瘤病人治愈，让三分之一的病人延长生命，让三分之一的病人减少痛苦。这已经是飞跃。按医学标准，肿瘤患者经过治疗能存活五年，就算成功。玉英是幸运者，也是和癌症这个恶魔抗争中的成功人士。她在发病后度过了二十三年，这里有现代医学的功绩，更是阿振玉英相拥着与病魔奋力斗争的结果。玉英自身的免疫力超乎常人，阿振长时期对玉英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这些都是和病魔抗争中能取得阶段性成果的主观因素。
科技的发展有时代的局限。人类很长的历史时期，不清楚肿瘤为何物。B超、CT，病理细胞学等诊断手段，麻醉药，柳叶刀的使用，挽救了无数肿瘤病人。但战胜肿瘤还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当先进的科技留不住一个人的生命时，多挽留一天甚至意味着多一天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离去，也是一种解脱。这不是残忍，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道。让患者在无望中痛苦地煎熬，这才是残忍。
离开灵堂前，我轻轻地掀开被子，最后一次注视着玉英。她脸色苍白。她不能再同我大声地说话，她不能再对我真挚地微笑。但她很安详，显然，她已经脱离了痛苦。
（三）
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宇宙很大很大，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地球很小很小，微不足道。天上有无穷多的太阳，一个太阳张开口，就能吞入几百万个地球。地球有始有终，地球上适合人类生存的是很短的一个时期。地球以外，目前还找不到人类，因此我们每个地球人都十分幸运。玉英是地球人之一自然也是十分幸运的。她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艰难困苦的少年，努力奋斗的青年，心满意足的中年，镇定自若的花甲之年。身边有深爱她的夫君，还有善良孝顺的儿子、儿媳，聪明可爱的孙子。她还有这么多情深意笃的兄弟姐妹。作为一个传统的女人，她已经很幸福了。只是幸福的日子对她来说短了些。
婴儿出生，大声嚎哭，笑的是身边的人，这是一出喜剧；生者去世，痛哭的是身边的亲人，这无疑是一出悲剧。但这些都是人世间既定的规律，无法改变。每逢清明，活着的人们都要怀念故人，墓前摆放鲜花、果品、佳肴、米酒。逝者不知，亲人知。亲人以为他们还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需要沟通，需要我们的关怀。人走了，不再思想，不再行动，留给我们的是形象、品质、个性以及他们生前的一切。我们怀念玉英，是想着她的善良、勤奋、踏实、乐观、坚忍，以她的品质来激励我们，传给后人，这才是清明的意义。玉英如果有知，她会高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