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我和妻子抱团取暖
张振荣 于2014-04-22 08:04:03发表
从我遭遇车祸到妻子最终离我而去，这近一年的时间，是妻子人生的最后时刻。妻子的生命体征趋于式微，生命终止的危险信号被不断释放。妻子在极度痛苦中挣扎，我在极端无助、无奈、无望中艰难度日。在我整整四大本日记中，字里行间拥挤着我们这对相依为命的夫妻在生离死别时的相互关爱和体谅，这些日子，这些语言，这些情节，这种充满温情的临终关怀，直至今日，依然如在目前，读来令我刻骨铭心、怆然泪下。
5月15日：“玉英常说，我生病阿振最罪过，你只能‘分享’我的痛苦，同愁同忧。”
5月24日：“玉英昨晚九点多痛醒来，服药。本来她已从后卧搬到前卧来睡，怕吵醒我，又悄悄地睡到后卧去了。玉英心地真善良。”
6月1日：“玉英说，生病多痛苦，要毛病好多难！我若冲过这一关，一定更加珍爱身体，对你更好，我还要报答所有对我好的人，特别是阿贤、阿庆、小惠。我暗暗流泪。”
6月3日：“昨晚7点少5分玉英又开始剧痛。我陪着她，也陪着眼泪。她看我哭也哭了。我止不住近乎要痛哭起来。晚上一个人在前房老是哭，老想着分手的事，也老是不相信这种分手会降临，期望着奇迹出现。”
6月4日：“她的生的欲望十分强烈，总是希望我们俩能好好地过日子。玉英说，这一次如果冲过难关，我一定待你更加好，随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火，不会相骂，会让你。”
6月5日：“在睡觉时，玉英每哼一声‘阿哇呀’，我的心就收缩一下，十分的难过。能让我痛吗？”
6月7日：“看玉英疼痛和病情，我常流泪不止。我心甘情愿陪玉英走完人生最后一站。”
6月28日：“玉英病到这个程度，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很差，心灵十分脆弱。一听到不利信息，心里就难过，只想落泪；听到稍好信息，就以为有了希望，兴奋起来。”
7月5日：“我早上5时醒来，仿佛听到厨房间碗响。此时玉英已在前卧床上坐起，我说听到碗响，想到仿佛你已起床在厨房干活，说着我就哭起来。玉英安慰我，我会挺住的，闯过这一关。她没流泪。”
“上午在主卧陪着玉英，她说阿振我拖累你了，你瘦了，老了。我身体好了，生活都由我来做。”
7月6日：“下午2时，玉英体温降下来了，36.6。玉英看到体温，说报告我一个好消息，还说今天晚上你睡主卧（一起睡）。晚餐后居然还帮我洗了几个碗，大大的进步。”
7月7日：“敏芳（大姨子）发现玉英胸口那个白敷敷的泡消失了，我高兴得吻了一下玉英的额头。”
7月11日：“玉英一早就说，要冲过这一关真难！……玉英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又哭了。”
7月14日：“玉英十分照顾我，这些天晚上一定要我睡后卧（她睡前卧哼哼怕影响我休息）。晚上醒来时，我常常想目前她虽然病重，但我们总归是天天相处在一块。一旦她不愈归去，我如何悲情地面对去阿庆（弟弟）家看他新近的装修、参加彦彦（外甥）的婚礼和明年的右腿取钢板，那不是伤心欲绝了吗？”
7月21日：“看到这么多水果玉英都不能吃，只能送人或者我吃，心里十分悲哀，泪水涟涟。我只要她吃，我宁愿不吃。”
7月23日：“读晚报发我的那篇稿子，看到这样的句子，我又哭了：‘妻子也十分感慨地说，等我身体恢复了，你的腿伤完全康复了，我们就会像白鹭一样，在绿色的原野里遨游的。’”
7月26日：“玉英说，你晚上好困（睡），但每次我醒来看到你总是朝我困，不论我睡里床还是外床。”
7月30日：“我捏着玉英的脚底心（她常说凉），她说有温暖感、保护感。”
8月2日：“今天我在中药里增加了半边莲，中午玉英发生了腹泻，她不要服第二潽中药了。我动员她，说在观察，放弃中药实在热麻（舍不得）。玉英说了一句毛病不生在你身上，是生在我身上。我委屈得哭了，说明天半边莲一定不放，今天如果二潽服后屙得更厉害了，第三潽就不服了。玉英难过了，说我说错了，还递给我餐巾纸。”
8月11日：“早上我对玉英说了我的左脚甲沟炎和左臂肘关节痛，无力。她告诉我涂碘伏和注意保暖。后来洗衣时想到如果她身体好，一定更加关注，亲自为我涂碘伏，现在不行了，只能说说而已。我又流泪。”
“我觉得玉英心里有很多苦，但她反而不哭，显出好像很坚强，其实只是为了让我们不伤心。”
8月12日：“阿贤（妹妹）……为我们操办过七月半节。玉英第一个拜，说得很凄苦，说要和我做伴，阿振太苦了。我……泪如雨下。”
8月20日：“现在玉英身体不好了，我常常会感觉到她的说话声、呼唤我的声音，而且特别亲切。”
8月25日：“……我心里真有一种末日感、离别感。就让她在家，在我身边多呆一会儿。……她怎么能去住院呢？住院对她完全是不适应的，冷暖、饮食和其它日常生活，有些在医院办不到，有些和在家里差远了。在家里毕竟还舒服些，也方便得多。对她这病，医院还有什么办法呢？”
8月26日：“常常一个人想到玉英待我的好处，暗暗流泪或失声痛哭。”
9月3日：“要治好玉英的病，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作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9月4日：“下午我突然发现右眼右侧出现很大的‘飞蚊’，一个绿豆大小的黑点，还有一蓬云烟状的东西。我清楚这是近期过度伤悲，经常哭泣伤肝所致，即所谓积郁造成。我对玉英说你一定要努力战胜疾病，否则我的眼睛还会不好。玉英允诺。”
9月8日：“玉英一边吃百合汤一边对我说：‘阿振，我对你说句真心话，我为了你活着。这样的痛苦我实在吃不落（消），我不想活！’”
9月23日：“……我知道她心肠好，不愿在夜里‘骚扰’我，实际上倒反而引起我的不快。”
9月26日：“……结果玉英在客厅吃饭坚持了20多分钟，估计还有为了使我高兴的成分。”
9月29日：“玉英补了液，服了吗啡，心情很好，还摸摸我的手，说今天是最幸福的一天。”
10月10日：“玉英说我待她好，伸出个大拇指，我也伸出大拇指，碰了三下。”
10月19日：“细细想，无论是我的弟妹，玉英的姐妹，在离开玉英后自有自己的乐趣，而我终日没有乐趣、没有希望，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凭着对玉英的爱和同情和她厮守着，心里沉闷、痛苦、空寂、孤独，无法言说，只能自己承受和体会。”
10月31日：“晚餐后……玉英说，服侍得好得来，真好！我问：幸福啦？答：幸福！”
11月2日：“现在玉英用晚餐往往是馒头加小菜，我就蒸熟了让她卧床我喂她。这时她比较轻松，心情也较好，往往说我待她真好，饭菜真好吃。”
11月5日：“我今天左肩突然很痛。我说让我给玉英挑点担子好了，把她的痛转移一点给我，我给她挑一些。”
11月6日：“我每天都给玉英梳好几次头，也要重视外观，即使生病也不例外。”
11月9日：“搽膏时玉英痛苦不堪，还说‘救得活呀？’对自己的信心似乎正在丧失。还说你待我这样好，我怎样报答你？”
11月11日：“她说，阿振真好，不然我一定吃不消的。”
11月15日：“现在除了玉英的身体，我几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11月24日：“我常常梦想和玉英过上昔日的生活，不知能否梦想成真？”
11月9日：“玉英说我待她再好没有了，说话时泪光闪闪。”
“我说，通过这次你生病，我的家务活干得不错了，你身体好了，我们分挑，你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累了。玉英说，身体好了，我要把你的半裤全部换掉，踏新的。”
11月30日：“现在外面的餐桌，我除了早餐外几乎不坐了，全在主卧，要么一起吃，要么陪玉英。”
12月1日：“我躺在藤榻上吃一包山核桃肉，玉英说你也吃点胡桃肉，搭吃吃。我说玉英待我最好，最想着我，然后泪流满面。”
12月6日：“正如她自己所说（如果这次玉英真的过不了坎），我的药物治疗、护理和饮食调理至少延长了她数个月的生命，也是我对她夫妻一场的尽力报答。”
12月7日：“除了病痛外，玉英这些天心情似乎还好，特别是服药（吗啡）后疼痛缓解时和我对话较多，也常说我好，我是她的救命恩人，还说了一些病好以后的事。”
“玉英又昏昏然睡。……我越想越睡不着，甚至想到玉英一旦‘过去’之后，我哭了。玉英醒来，劝我不要哭，要注意身体，才能照顾她；毛病生了也没有办法了。她说我要困啊（上网查阅，晚期癌症病人由于多器官失代偿，中枢神经兴奋抑制，感觉跟醉酒差不多，非常虚弱，睡不醒）！”
12月8日：“玉英病情日渐沉重，原来的侥幸正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知道玉英都已经回天乏力了。我甚至这样想，玉英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闭上眼睛上天国去。人反正都一样，这条不归路人人都要走的。”
12月10日：“现在，眼看妻子越来越不行了，我的泪水哗啦啦地流。我一边哽咽一边说：‘玉英你不能走啊！我的伤腿半年后还要取钢板，还要你服侍啊！’她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我还说我们拿到了东南华府的拆迁房还要你装修，她不置可否。”
在病中，妻子的一声呻吟、一声哭叫、一声叹息都牵动着我的心，至今常在耳畔回响。一场夫妻，这么多年，我们的心一直在一起律动，我们相互安慰、相互照应、相互激励，抱团取暖，其一往情深，苍天可鉴！如今，妻子走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南浔家里，我除了睡觉、出门、上厨，其余时间差不多都在书房里度过，那里有妻子的遗容，有妻子游西湖、和阳阳一起的影像，还有妻子的影集专辑，在那里有一种妻子就在身边的感觉，无法触摸到，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在书房里上电脑、写文章，读书报，心里特别舒坦、定心。我和在桐乡作过比较，在南浔家中的书房电脑前呆的时间再长，腰也不酸，眼也舒服。今夏赶在高温到来之前，我在书房里安装了格力空调，连会客也从客厅转移到了书房。我对来访的亲朋好友说，书房里有妻子浓郁的气息，在书房里我和妻子随时都可以对话，有着别人体味不到的宝贵的心灵感应。
病中的情景是十分凄凉的，但我们之间照样相互呵护，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温情。这是妻子远行前的幸福感。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故事在我孤独的生活中重现，故事的背景是在病中那没有关系，只要我们能天天呆在一起，抱团取暖就行。（2012.7.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