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八一”前夕忆父亲

           父亲早年的证件照

  我的父亲相貌英俊威武，仪表堂堂。大将风度和儒雅学者的气质兼而有之。 父亲是有着戎马生涯光荣历史的新四军老战士，也是老“兵工”。他智慧过人，学识渊博，管理能力卓越，是不可多得的生产管理人才。“八一”前夕，也是父亲逝世24周年的祭日，怀念父亲的心绪潮思潮涌，抑制不住撰写此文，回忆父亲平凡一生的点点滴滴。

                         （一）

   一九二〇年，父亲出生在上海老西门。当时，爷爷在斜土路开着几家店铺，家境殷实。怎奈好景不长，至父亲九岁时，爷爷因地痞欺辱敲诈，又输了官司，一气之下暴病身亡，顷刻门庭没落。奶奶不久也含恨九泉。从此，父亲沦为颠沛流离的孤儿。他在街头拣过面包头儿吃；挑着担子沿街卖过菜；在饭馆做过杂役；做过大酒店的小博仪（门童）；在法国租界当过花工。当学徒车工时，他曾被师傅毒打。在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父亲险些死在街头。

       十九岁那年，饥寒交迫的父亲在苏北参加了新四军。

  在新四军一师，父亲从战士成长为班长、排长、连长。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父亲所在的部队一直在苏北、山东一带活动。战争的枪林弹雨和长期艰苦的环境，铸就了父亲钢筋铁骨般的品格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在一次次战役中，他出生入死，英勇杀敌，血洒疆场。

  父亲曾荣立过二、三等功，受过多次嘉奖。

  父亲给我们讲过他在阵地上与敌人白刃格斗的惊心动魄的场面：“爸爸跟鬼子拼刺刀的时候，阵地上肢体遍地，血肉模糊。我们杀小鬼子杀红了眼，喊‘杀’，‘我砍死你’，简直都不是从嗓子里喊出来的，而是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战斗的场面惨烈极了。”父亲在一次作战时，后脑部中了枪伤，又从山上滚下悬崖，刚好落在一棵大树上，留了一条命。父亲说，他参加了解放济南的战役，打得极其艰苦。城墙上的敌人用几挺机枪同时向冲上来的战士们扫射。一次又一次，战士们刚爬上半截云梯就滚落下来，牺牲了很多人。这次战斗，父亲的右肘关节被枪弹穿透，留下了伤残。

   父亲一生，身上有三处枪伤和多种严重疾病。但晚年，他腿部的肌肉仍然十分结实。他常常夸耀：“别看我老了，可走起路来噔噔的，这是在部队急行军锻炼的。” 他回忆说；“因为常有后面追击的敌人，急行军百十多里地是家常便饭。一次在江苏的兴化县急行军，后半夜到了村边，阴天没月亮，四周一片漆黑。部队怕惊动老百姓，我们班的战士悄悄摸到老乡家门口，留了一个铜板，拿了人家的木桶装稀饭，（在村外野地里挖地坑点柴草煮稀饭）越喝越觉得咸臭不对味儿，天亮一看，原来用的是老乡没刷的马桶，带着屎嘎巴的桶沿儿上还沾着米粒。

 

  父亲特别喜欢马，因为在全国解放前夕，伤愈后的父亲留在山东几家兵工厂任总军代表，后为代理厂长的那段时期，他跟配给他的那匹大白马有着一段情感难忘的故事：那是一匹模样英俊，昂着长脖子，通身雪白，性子温顺的大白马，它跟着父亲风风雨雨，烈日严寒地奔波在相距甚远的各个大小兵工厂之间。父亲的任务是协调生产，验收产品，押运军品，去几百里以外的上级机关开会。父亲总是叮嘱通讯员多找些马儿爱吃的草喂的它饱饱的，把它洗刷的皮毛顺顺亮亮的。一次父亲在亲自带队押运军品的途中遭遇土匪，冒着横飞的子弹，父亲掩护战士们撤退时不幸左胸中弹，倒在血泊中。只见那匹大白马前两条腿跪地，用嘴一次次叼着父亲的衣服不离不弃，直到通讯员带人救起父亲。在回部队医院治伤离开的时候，父亲告别了工厂的同志们，恋恋不舍的拍着马的脸颊，马儿感到了什么，用哀哀的眼神望着父亲，此时刚强的父亲流泪了。父亲老念叨：“马通人性啊”。

 

                      （二）

 

  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在诞生不久的共和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了。1950年父亲转业，分配到国家第二机械工业部一局（枪炮局）工作。1951年，幸运之神降临到了父亲身上。根据中共中央的有关指示，从全国抽调百余名劳动模范、战斗英雄、优秀科以上干部，选送到中国人民大学工农干部班，学业三年，为大学本科学历，为国家培养一批高级管理人才。父亲是其中之一。

  怀着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父亲投身到如饥似渴的学习中。父亲学习的专业是生产管理，苏联编写的教材。试想，自幼贫苦出身，没有基础文化的工农干部，学习大学微积分、政治经济学、资本论的难度如读天书，但父亲传承着祖辈聪明强记、悟性极高、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血脉，刻苦学习，显现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父亲不耻下问，遇到问题总要问几个为什么。父亲勤于思考，活学活用，将教材中阐述的理论、观点，结合自己在上海的经历，写成了心得笔记，被系里贴在专栏里，供大家参观学习。学校作出了由吴玉章校长亲自颁发“模范生奖章”的决定。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荣誉。系主任谢菲（刘少奇主席的第二位夫人）找父亲谈话 ：“老田，你是系里出类拔萃的学生，争取5门5 分，获吴老奖章。”父亲担任系学生干部，和“三反，五反”运动打虎队队长。白天他主持搞运动，就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图书馆关门了，父亲怕影响同学们休息，就在厕所里昏暗的灯光下，通宵达旦地看书，补笔记。父亲发誓要以最优异的成绩，向党交一份满意的答卷，向人民奉献自己的真才实学。他的学习精神受到一些同学的效仿，但却受到学校的批评，因为学校不提倡“拼命三郎”。父亲在向第5个5分冲刺的答辩会上，对答如流。当苏联教授向父亲伸出了大拇指说“哈拉晓（好极了）”时，下面的评语还没出口，意想不到的情况就发生了。由于父亲头部受伤留有后遗症，加上没日没夜的工作、学习，用脑过度，他精力透支，晕倒在考场，昏迷过去，不省人事，被送往前苏联红十字医院抢救。不久，父亲的同学们有一部分被选派到中央马列主义学院深造，一部分保送到了苏联留学。而此时的父亲却全瘫在病床上，正在接受苏联医护人员的水、蜡、电等的理疗和药物治疗。而且，当时医生都预测他的康复是渺茫的。疾病将父亲推向挣扎的深渊，刚刚扬起理想之舟的桅杆折断了！

   父亲伤病缠身，只能断断续续地上班工作。组织上照顾他，可以工作半天，身体不适时可以随时休息。但他只要工作，他的认真、雷厉风行是出了名的。父亲在老区兵工厂的经验加之他所学的生产管理专业和卓越的能力，使他成为不可多得的生产管理人才。每每在关键时刻，他雷厉风行，决策果断,尤其是他处理解决生产疑难问题时大刀阔斧的风格、立见效果的成绩，是有口皆碑的。父亲是枪炮产品的行家，他能随口说出各个类型枪炮的口径、射程、杀伤力......。他把各类产品的生产环节、技术参数，以及上千种主要零部件的型号都烂记于心，令干部工人们口服心服。父亲在二机部一局工作时分管全国尾字为7字的枪炮厂。我听母亲大致讲过其中的一件事：1959年10月，北京生产枪械的547厂质量和装配环节出现了棘手的问题，（由于是兵工企业，具体问题是保密或绝密的，当时我们小孩子是不让知道的，这点希读者谅解）严重影响了全年任务的完成。从厂领导到车间的干部工人都一愁莫展。父亲“临危受命”，二机部派他到547厂担任生产总指挥。父亲带领生产干部深入车间调研，同工人们谈话，通宵通宵地召开生产技术会议讨论，分析，研究，甚至到关键的生产岗位去观察工人操作。父亲废寝忘食，一心扑在生产上，想的就是抢时间、一定要完成任务，完全把自己的伤病置之度外了。母亲和厂领导都为他的健康捏着一把汗。我还记得有一天，父亲已经下班回家吃晚饭，他一边吃一边思索，刚吃了一半，突然放下筷子，边穿大衣边对母亲说“我得回厂处理件事”。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幕中，此后我三天没见到父亲。

   父亲脑部的伤病造成了他有严重的头晕后遗症，不能坐车。59年冬天的那一个多月里，父亲经常凌晨2、3点钟回家，而且都是从547厂位于地坛的东门，顶着凌烈的寒风步行40多分钟走回北新桥的家。父亲那“玉秀开门”洪亮的喊门声，划过寂静的街道，也一次次把我们从梦中惊醒。

   由于父亲抓住了问题的主要矛盾，分析透彻，调配及时，采取了紧急措施，使547厂的生产质量难题迎刃而解，全厂提前五天超额完成了全年生产任务。厂里上上下下传颂着“部里来的老田真行”。年终，二机部评选父亲为先进工作者，并颁发他300元奖金。但父亲想到547厂的工人师傅与技术人员们，不顾大家的一再推让，执意把奖金分给了生产科、技术科。

  父亲秉性光明磊落，耿直严厉，刚正不阿。他视那些溜须拍马、嫉贤妒能、尔虞我诈、贪官贪利的人深恶痛绝。遇到这样的人和事，他都是大胆揭露，尖锐批评，不留情面。尤其是领导不轨，他更是言辞激烈，拍桌子瞪眼，甚至掀翻了桌子。有好心的同事劝他“别太得罪人，给自己留点余地”，他却理直气壮地说：“我一不想当大官，二不想发财，我扛枪杆子出身，就是不怕打击报复，不怕穿小鞋。”

   敬爱的父亲，我们敬佩您正直无私的品格，为您卓越的管理水平和才智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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