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30日,那天是一个怎样的日子啊?那天是七一建党节前夕,举国上下歌舞升平,电视里甜歌颂歌鲜花彩带,眼花缭乱。在婉转的乐音中,肿瘤医院里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那天从凌晨四点开始,我收拾行李,因为在医院住了半年,经过寒冬,熬过春天,我们被时间赶到了夏天。衣服、被褥,陪护床脸盆等生活用品和细小零碎物件,一件件收拾起来,很繁琐。我心急如焚,天亮后,我订的轮椅还在医疗器械商店,七点钟去推。
忙,烦躁,累,揪心......一堆事在眼前重叠,母亲的生命走到尽头......我快要发疯了。母亲还要坐起来自己收拾小物品,把抽屉里放的小剪刀、棉签、药膏什么的,自己装好。几分钟就累得上不来气了。不让她收拾她非得要自己干,说我收拾的不好。我的火气从头上冒出来,大声斥责母亲,就知道添乱啊!
大吼一阵能减压,过后又后悔。母亲已经是被医院遣散回家的人了,生命只能按分秒来算,我怎么这么残忍啊!我很着急,因为母亲坚决不坐接送病号的救护车,我提前买好了火车卧铺票,再买轮椅准备把母亲想办法推到医院大门口,然后找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用轮椅推进站,上火车卧铺......车票是九点多的,我的时间太紧张了。
六点多,二弟回到病房帮我了,通常晚上是我一个人在病房陪护,二弟在后花园的长凳上睡觉的。二弟看着我吵母亲,默默地走出去了,自己去买绳子给行李打包。一晃到了七点,我赶快去商店推轮椅,让二弟照顾母亲穿衣服,吃药,下床,用护士站的轮椅把母亲先推到医院大门口等我。
我这边很不顺。商店不开门,前一天交了定金,没货,答应一早七点让我来提货,但是七点半了还是不开门,电话也打不通。我急得团团转。 终于快到八点了,商店才开门,老版推出轮椅,一看,还少螺丝,又找来螺丝上紧,八点终于我拿到轮椅回到医院一看,大门口没有母亲和二弟,我朝病房楼走去。
病房楼下的花圃前,终于看到二弟推着轮椅,母亲歪在轮椅上,挺着大肚子(因为腹水很严重,母亲腹部大如鼓),抬起胳膊一把一把在捋花籽,因为母亲说过,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带点医院的花籽回去种,作纪念,让医院的花开在我们家的庭院里,纪念这次看病的经历。说是说,我根本没想着真的要去采花籽的事。我知道这是没法兑现的,母亲已经没有可能再把花籽种下去了。
可是,在这种分分秒秒赶时间的情况下,在自己生命垂危的时刻,在呼吸都要靠氧气的时刻,我一看见母亲吃力地一把一把捋花籽的动作,看见母亲在太阳底下更显得蜡黄苍白脸,我又一下子冒火了,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去采花籽呢?为什么明知道时间不够用眼看车票就要作废还要采花籽呢?为什么啊?我冲到母亲跟前正准备发脾气,母亲先发火了。还好,母亲先吼我一顿,我顿时冷静下来,免了我再一次伤害母亲。事后想想,我当时多么残忍!半年的生死折磨,每天面对母亲即将死亡的现实,我已经变得狂躁而脆弱,总感觉自己置身于悬崖绝壁,正在往下坠,往下坠......
母亲说,今天早上受了大折磨了,都急死了,我走后弟弟找来护士站的轮椅把母亲推到电梯口,电梯坏了,母亲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在电梯口等,二弟把行李一包一包走楼梯往下运。母亲她知道火车的时刻,怕跟不上,还着急去采花籽,我又没按时回来,还不知道我出什么事了。后来电梯修好了才下来,我们住在五楼,没电梯母亲是没法下楼的,浑身都不敢碰,背着也不行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大声训斥我,说我把她朝死里害。我解释说我的遭遇。后来都不生气了,看一下表,知道火车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我说,没关系,车票扔了不过几百块钱而已,不值得为此把人急死啊!安顿大家的情绪后,我开始打电话找救护车。车来了,我们把母亲抬上车,二弟赶往火车站办退票,坐火车走。我跟着救护车坐在母亲身边,车开出了郑州。母亲也永别了郑州。
那天气温三十九度,母亲晕车,不能关窗户,只能开着车窗,空调不起作用了,车里热风呼呼从耳边吹过。我让母亲看看窗外的风景,母亲说,盛夏呀,真好,外边红花绿叶的,真真好看。高速路两旁都有鲜艳的小花朵,高大的树木那么茂盛。母亲说,生命啊!生命!到了冬天都死了。这些树木规划成队伍一样整齐啊!这是人工的自然,咱家里的树木花草是野生的,随便长,那是自然的自然。
车行半个小时,我让车停下来歇歇,我带的热水瓶给母亲喂几口热开水,休息几分钟再走。母亲睡在窄窄的床板上,手放在我的腿上,说:“跟着你一路都放心,不用操心什么事。如果不是病痛,那该多高兴啊,有人领着,花钱不用愁,什么事都不操心,到时候有饭吃有店住就行了。你把我领到哪儿是哪儿,我都放心。唉!谁可知道怎么害这么大的病啊!唉!病痛谁都替不了我啊,我自己受着。就算再难受,你在我身边我就有个依靠。”
母亲看病的曲折艰难,我没法说清楚。不管到哪一步,怎么走,都是我拿主意的。两个弟弟从小习惯听我的。母亲也是,我不在场,谁表态都不行。
车在热风中行驶。母亲睡着了两次,一共有两个多小时。在母亲身边我把死亡的恐惧就暂时忘掉了,总觉得还有希望吧,还有奇迹吧。人就是这样,很容易随遇而安。高速路,真的很快,四个小时后车到了县城。我给胡医生打电话,说要送母亲去县医院,母亲被我吵醒,说很害怕,怕医生嫌她病情严重不接收。我说,医生让你回来的,我给人家说明情况了,人家同意收啊!。母亲说,咱自己心虚啊。
其实我早已经打电话安排好了,见面医生怎么问怎么说我都给医生发信息讲妥帖了,绝对不会出现母亲担心的情况。后来,我说,有我在,你不用怕,天塌不下来,只管跟我走就是了。
到县医院门口,救护车的司机和我的一个朋友把母亲抬下车,一直抬进病房。那时是下午一点。
我出去买了点吃的拿回病房吃,从凌晨四点起床到下午一点我还滴水未进呢。母亲闻了闻我买的饭菜说很好,还是老家的饭食味正,但是一口也吃不下。
下午两点医生来查房了,对母亲说了我提前交待好的话:"你的病都是大医院给你治坏了,他们的方法不对,回来就好了,回来在咱县医院很快就治好了。三天后就能吃饭,十天之内就能下床了。没问题的,放心!”母亲又笑了说:“真的?那我就谢天谢地,好了我给你磕头。唉!你说真的能治好啊?我怎么觉着你是哄我呢?”医生说:“当医生还敢骗人啊?真的,要是治不好我都不收你,收你就是能治好啊!”母亲说:嗯,那就好!我不该死,有救星。
母亲始终不知道她的病情,也不知道她得的是癌症。她只知道很难受,很难治。医生的话她还是相信的。她可能想不到,办入院手续的时候我已经给医生签过字了,生命不保,责任自负。这样医生才同意收治的。因为医生说像母亲这种情形不该住院,该回家了。我说绝对不能回家,家里没空调,天太热了,在家里住没有医院条件好,医院能输血,能打止痛镇,有氧气,还能输白蛋白,家里什么也没有。再说,母亲现在很清醒,我不能让她知道她是治不好了,没希望了回家等死,这样太残酷。我要尽最大努力,把母亲拯救到底,一直救到最后一刻。只要在医院住,我就有骗母亲的办法,一天一天让她总觉得还有办法治。
二弟坐火车赶到县医院已经下午六点多了。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三人在县医院住院部二楼的内科病房里,都不曾合眼。路途颠簸,母亲的肿块部位剧痛,大声呻吟。我和二弟躺在地板上各自对着墙角把眼泪悄悄流进嘴里,并彼此隐瞒,还装作很轻松。
深夜,母亲问我为什么这么痛,是不是病重了,我大声说笑,装作责怪她:“你都不想,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好好的人坐一路车是不是都很累,都得歇几天啊?你一个病人,这么长时间不吃饭,摇晃了一路,还不得难受几天啊?对不对?
母亲觉得合情合理,不再怀疑什么了。
夜幕中,各种昆虫在叫着夏天,叫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