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兆祥先生的一封信(续1)
5907校友 丁雁生
(二)
力学所安排我参加编写朱先生的传记,有此机缘,我看到了本文开头节录的那封信。
“我没能像华罗庚那样做人梯,使人们抬高一步最后达到顶峰,我只是山脚下的一条路。”我们是唱着永恒的东风走进和走出科大的,目标一直是攀登科学高峰。没想到,才学出众的老师在逆境中亲手铺就新校园的小路,贡献颇丰的老师自比“山脚下的一条路”,并只要人们每天都需要走这条路,老师就满足了。应当说,先生铺就的这条路不止在山脚,而是一直向山峰延伸,沿着它不畏艰险攀登,就可以将红旗插上科学的高峰!先生有两位学生分别当选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还有众多学生在各自岗位做了出色贡献,就是明证。
先生回想到科大的前十九年,“连开二十门新课”。当年殚精竭虑,不止歇地奋斗,始于一句争气的话。1959年8月,郁文说“科大正需要人”,让他到科大去教书。接着问“你可以教什么力学呢?”先生冲口说:“教什么力学都可以。”他在题为“初到科大”的短文里写道,“实际上,这是一句争气的话。这几年来在科学院生活中的感觉,党的干部总认为要搞科研只有唯一地靠留学回来的科学家,党员反正是不行的,多年来我的工作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牺牲了大量的时间,费尽了心力,谁知道却落得现在的下场。换个岗位,让你看看,究竟行也不行。没有想到这句气话竟然主宰了我在科大二十六年的生活。”
当时科大新建,教员奇缺,基础力学也是这样,但是数学教研室下属的力学教研组竟不安排他教课。1943年还在土木系念大三时就已经当上数学助教,1944年毕业起又在土木系任教的先生心有不甘。他在“初到科大”里又写道,“在政治上已经被宣布是个废物了,没想到在人家心目中我在业务上也是废物,衷心痛苦,可想而知。后来郁文知道了这情况,就叫我暂管一下北郊校园的规划。他说:‘你是土木建筑专家,学校基建处的干部都是外行,你来帮助出出主意。’那时科学院有很大的野心,想在北京城的北郊建一个庞大的科学城,而以科大校园作为北京城的中轴线的压轴,象征向科学进军中科学人才培养的重要性。我的轻易就能被鼓动的热情就顿时被激发了,为此提过一些规划方案,主张要像莫斯科大学那样建筑一座楼层在北京数得上的最高的主楼。这年的秋冬之交,我还几次去北郊这块荒凉的土地上踏勘、放线。后来由于大跃进带来的困难时期的来临,这个宏伟计划终成泡影。当然这个时期我主要还是生活在数学教研室里,默默地写完了理论力学运动学部分的讲稿。从图书馆借来Truesdell主编的《理论力学和分析》杂志,重新开始由于反右而中断的《弹性和流体动力学基础》的翻译。五十年代美国力学界风传着一句话,‘凡是搞理性力学的人,都是最没有理性的人。’我在坎坷的困境中,竟终日沉湎在‘没有理性’的人群的魁首所写的理性力学中,而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几乎处处割断,其时心情可以想见了。”
教研组里出现了新的情况。学生对教研组开出的课有了不满的意见,有位教授打了退堂鼓。教研组长四出奔跑,请了力学研究所的人接课。教研组长认为其中情报系的学生水平太差,很难教,要朱先生上情报系的课。先生说“世界上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开始走上科大的讲台。情报系的学生是大跃进中在科学出版社成立的情报大学合并过来的,是在普通大学录取之后第二度录取的,基础差些。实际上前一段上课,学生没能消化,成了夹生饭。他在“初到科大”里继续写道:“我既然夸了口,就得认真对待。大约上了三周课,课代表来反映,同学们感到开始入了门,觉得有信心了。不料有一天早晨,情报系的教学干事来通知说:‘因为学生负担过重,系里决定停开理论力学课,朱老师今天不必去上课了。’我觉得这种不和教员商量,又不经过教务处就独自做出决定的作法太奇怪了,就立刻去找系主任,提出抗议。这位系主任的讲话很别致,他说:‘系里已经做了决定,如果朱教员有意见,可以向上边反映。’我坚持必须上完当天的课,告诉学生为什么停开这课,不能稀里糊涂的就了了。接着我到班上告诉学生们‘今天是最后一课了,系里决定为减轻同学负担停开理论力学’。谁知同学们一听就开始哭泣了,课代表哭得最凶。讲了两节课,这样我就结束了在科大的第一次教学活动。”
先生忆及1977年和丁敬、李树诚三老从容上黄山,有诗为证。恰巧三老中的丁敬是我的研究生导师(2013年去世)。师母梁嘉玉先生提供了三老合影,左为丁先生,右为朱先生,中间是力学所副所长李树诚。那张照片的背面是朱先生的那首诗:三老上天都,从容宇宙无。登攀凭赤志,吾道岂云孤。梁先生还提供了另一张照片,有朱先生另一首诗:“芳野观天寒欲僵,钱塘斗贼血方刚。何期斑发攀悬壁,迎客松前并翱翔。”诗中“芳野观天”句写他与丁敬二人在浙大龙泉分校办天文学习会,“寒欲僵”说观看日蚀的艰难,喻抗战时事。“钱塘斗贼”句直写二人同为浙大助教参加革命斗争。
两首题诗均为朱先生手迹。登黄山是在第一届全国爆炸力学学术会议期间,打倒“四人帮”摆脱了羁绊,我的两位老师共同主持会议,攀壁翱翔,心情确是从容、舒畅。
1991年6月,先生在合肥看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电视剧上集,他的心情和海上老人相通。“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老渔夫的话正是他的心声。《老人与海》还使他回忆家世。家境贫寒使他受苦受难,也使他继承了父亲和祖父在大海中拼搏、在劳苦中奋斗的刚毅性格。在宁波即使穷人也有供孩子读书的传统。父亲早逝后,挑起家庭重担的哥哥发愤培养刚八岁的弟弟。明事理、志如钢的朱兆祥不负父兄期望,成为力学家、教育家、科技事业活动家、学人师表和优秀共产党员。
朱先生是科大力学系四专业师生的一个榜样,是科学院力学所、科大力学系和宁波大学的功臣,笔者认为他也是力学界的一面旗帜。在迎接60周年校庆之际,年近八旬的我们,回忆先生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回味先生给我们的教诲,告诉孩子我们有这样高尚的老师,希望能把先生的思想和品格传承给后来人。
多一些朱先生这样的大写的人,我们可爱的祖国一定会更美好!
(二○一四年六月写于北京,二○一八年一月改写,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