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送别叫永远
大年三十,我打碎了一只茶杯,这是我每天都带在身边、最喜欢的茶杯。我嘴里念叨着“‘碎’‘碎’平安”,心里却暗自嘀咕:“这是怎么了?我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啊!怎么就打碎了呢?”我仔细打扫着玻璃碎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后来拉开沙发,发现里面还有。
我是在大年初一午饭的时候接到姐姐的视频电话的。视频中父亲身体羸弱,眼神暗淡。姐姐说,父亲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大便,饭也吃不下,并且拒绝吃药。我和妻子商量,决定让我马上回去。疫情期间,我首先给学校领导报备请假,等待学校上报研判。同时女儿在网上给我订了飞机票。我们马上赶往阿克苏做核酸。
车子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我的心早已飞到了老家。妻子劝我慢一点。但还是以120码的顶格速度在跑。还好医院做核酸还没下班。这时学校已经研判批准我回家探病。
一切顺利。初二晚上住新郑机场。初三中午前赶到家。
据说父亲听说我回来,勉强吃了一些饭。我到家的时候,父亲还坚持着坐了起来。
父亲毕竟87岁高龄了。他瘦弱不堪。连坐起来都是强打精神。我忍着泪为父亲拍了一个视频。这是父亲最不堪的视频。他喘着气,强撑着抬头,眼皮耷拉着。我把视频发给姑姑,姑姑当时就哭了。我很后悔,我不该给姑姑视频,她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并且有严重的心脏病。
大家都说,是因为我的回来,父亲才开始吃饭的。
我听说村委诊所过年还开门,大年初四我就带着试试看的态度,让弟弟带我去找医生。值班医生竟然是我初中的老同学。我请他给父亲吊些营养液。他到家诊断以后说,父亲脚肿了,吊营养液可能会更肿,还是吃点药吧。就这样他给父亲包了一些药。这些药很灵,父亲吃下去以后就慢慢可以吃饭了,第二天父亲解下了大便,吃饭越来越多了。
后来妻子给我讲了一件离奇的事儿。算了一下时间,正是父亲开始吃饭的那一天。她说那天晚上,家门口的鞋柜上面出现了一只蝴蝶,是那种土灰色的枯叶蝶。妻子对女儿说:“你把院子的灯笼都取下来吧,你爷爷来了,你爸可能要耽误几天才能回来。”因为疫情,女儿也几年没有回家了,所以今年回家想热闹热闹,就买了4只大红灯笼,10多只小灯笼。挂在院子里,红红火火的。
女儿很听话,当时取下了所有的灯笼。
父亲是在一次跌倒中,身体越来越差的。其实也不算跌倒。父亲坐在凳子上,在电暖器前烤火。时间长了,腿麻了,就歪倒在地。这一歪倒父亲身体就每况愈下。
父亲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因为疫情回单位要隔离14天,开学在即,我也做起了回程的准备。爷爷奶奶的遗像多年没人管,动了一下竟然掉渣,就想在回去之前到照相馆翻拍一下,但翻拍的效果并不好,就加了些钱把照片修一下。因为要传到总公司去修,照相馆的老板给总公司说了一大堆好话,答应在我走之前做好。第二天在姐姐家吃完午饭,我们便带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取照片,竟然修好了。电脑上的照片像新的一样,我们很满意,在老板装镜框的时间,我们一起到服装店给父亲母亲买衣服,姐姐给父亲买了一条棉裤。我们拿上照片就回了家。我把爷爷奶奶的照片拿给父亲看,父亲很满意。
第二天早上,父亲竟然能够从床上坐起来,我把姐姐买的棉裤给父亲穿上。父亲坐在坐便凳上,半天也解不下大便。我给父亲说,解不下来就算了,既然起床了, 就洗洗脸,擦擦手吃饭吧。父亲很听话,母亲拿来一个馍馍要喂父亲,我说让父亲自己吃吧。母亲便掰一半,交到父亲手里,父亲接了,大口大口地吃。我给父亲递过几张餐巾纸,让父亲吃完后擦擦嘴,父亲接过去,拿在手里。我把在电暖器上热的牛奶花生露打开,给父亲喝。父亲把馍放在我手上,接过牛奶花生露大口喝起来。
真好!父亲可以自己拿着吃了。
是啊,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父亲的身体也应该好起来了。
看到父亲这么有精神,我本来想拍一个视频,但觉得没有必要,父亲能吃能喝了,拍视频的机会多着呢。但是,有的时候错过的就永远错过了。
我和表哥约好到县城做核酸,做回程前的准备。飞机票已经买好,父亲的表现让我很放心。吃完早饭表哥开车接我。在县医院做好核酸后已经中午了。到了吃饭时间。多年没有吃家乡的粉浆面条了,街边小摊上有,但对面的饭馆也卖,我们便到对面的饭馆去吃。看到街边小摊上的粉浆面条和豆腐脑,就想给父母亲带回去一点,但小摊上的粉浆面条确实比饭馆的差一些,就让表哥先等一等,我返回饭馆,已经卖光了。我又快速来到街边小摊,也卖光了。怎么就这么巧!后来给别人说起这事儿,大家都说,这是父亲的饭都吃完了。
我到药店买了一个接便器,父亲小便失禁,老是尿到床上。心里有事儿,不敢多停,我们急急忙忙往回赶。表哥把我送到家门口,因为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就没进家,开车回去了。正好一个哥骑着电瓶车,就停下来给我说了几句话。回到家,我拿出接便器要给父亲用上,喊了几声,父亲没有答应。看看父亲,父亲面对墙,安静地睡着了。我又叫了几声,父亲还不理我。我上前去想摇一摇他,父亲还是没动静。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我把手伸到父亲的鼻子前,已经没有了气息。嘴巴凉了,鼻子凉了,脸还是热的——父亲刚走,没多长时间。我想如果不跟骑电瓶车的哥说那几句话,我可能会在父亲走之前赶到。
但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我不敢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因为这关乎宣告一个人是生还是死?这是世界上最重大的命题。我不敢回答,更不愿回答。我跑出家门,村子空空荡荡,好像所有的人都在躲着我。我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看到一个姓关的哥,就语无伦次地跟他说了这事儿,他说他也拿不准,就叫上一个年龄大的书文哥,当书文哥跟我一起来到父亲的床前,书文哥说:“不中了。”
苏文哥说这话时很平静,而于我,却是一声惊雷。
我没有哭。我知道有很多事要做。我深深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算是对父亲的一个告别,就开始了对父亲的送别之行。
我开始给亲人报丧。根据族人长辈的指点,我把席子铺到堂屋,我要把父亲从床上移到堂屋灵床。父亲身体蜷曲着,一手捏着小便,一手拿着餐巾纸。看到这一切,我的眼泪不由得哗哗流。父亲小便失禁,他不愿意把小便撒到被子上,这是他做的最大努力。父亲是那么听话,就是临死前手里还捏着我给他的纸巾。我把父亲的身体放平,脸紧紧的贴在父亲的胸膛,他的身体还有余温,我在享受父亲最后的温暖。我把父亲的手拿开,把餐巾纸偷偷扔掉。我把父亲的手放在他的身体上,小心地把他抱起,父亲是那么听话,随我摆弄。我把父亲轻轻的放在灵床上,给他放枕头,给他把身体抚平,给他盖上被子。父亲很安祥,他没有留下遗憾。早上我看父亲精神头还好,就把爷爷奶奶的遗像又拿给他看,我指着爷爷的遗像说:“这是谁?”父亲大声说:“俺爹!”我又指着奶奶的遗像说:“这是谁?”“俺娘!”父亲声音洪亮、清晰、有力。自从父亲一年前得过脑梗后,说话便含含糊糊,很难分辨。这次却说得那么清晰明了!
我在长辈的指点下,我把父亲的寿衣一件件穿在自已身上,理顺了,再脱下来给父亲穿。我把父亲身上的衣服,用剪刀一点点剪开,为了不让剪刀碰着父亲的身体,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贴着剪刀。我在大家的帮助下给父亲洗脸,擦身,洗脚,给父亲穿寿衣。这一切都很顺利,因为父亲是那么听话,我让怎么着他就怎么着。
但是父亲,你为什么这么听话呀?我多么希望您能够反抗一下!但是没有,我知道也不可能。
我跟着叔叔去砍柳枝做哭丧棒。叔叔交代我,看上哪一枝就砍哪一枝,要三刀砍断。
主事的培发哥要我抓鸡。他交代我,看上哪一只就抓哪一只,要一口气把他弄死,不能回手。
我和村里的书记,主事的培发哥,叔叔,表哥一起去看棺材。表哥交代我,看上哪一个就是哪一个,价钱由他们来谈。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顺利,那是因为父亲您太听话了,听话的让人心疼!
我们把穿好寿衣的父亲放到水晶棺。祭品端上来了。长明灯点起来了。屋子里萦绕着香和烧纸的气味。
我们兄妹四人轮流为父亲守灵。为了及时续上香火,我们决定两个人一班。
深夜,我和小弟为父亲守灵。小弟一向粗心,是父亲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孩子。但小弟此时表现得十分称职,续香非常及时,这也让我非常放心,也才有了我对父亲静静的回忆。
我坐在初春的院子里,寒意阵阵。我要写一个悼词,已回顾父亲的一生。我知道主事的培发哥没有安排这一项,但我要做,我必须做。就算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次畅谈。我眼前闪现坐在父亲肩头看电影的情景;父亲给我买柿饼的情景;那年母亲给我看孩子,父亲一个人爬着收麦子又要照顾卧床的奶奶的情景;我们接父亲父亲看着老屋依依不舍的情景;父亲在80大寿的宴席上志得意满的情景……
我们去给父亲火化。去时我抱着父亲的遗像,回来抱着父亲的骨灰。当从殡仪馆的窗口接过父亲的骨灰那时起,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父亲真的离我们而去,去那个陌生的世界,他需要招魂蟠去指引,也需要长明灯去照路的世界。
而我们,却只能对着那个虚无的世界,用哭声,用不舍来送别那个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
我们为父亲请了一班唢呐,我想让父亲体体面面地上路。让我们的送别有仪式感。
说句实话,面对父亲的尸体(我多么不愿用这两个字),我没有哭太多。但我泣不成声地哭的时候,父亲的尸体也不在了。
在这一生中,我与父亲有太多的送别。有他送我的,也有我送他的。但这一次送别,却成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