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彭晓峰教授
卒于2009年9月10日
又是教师节,满地鲜花,满屏祝福。而这个日子我是要流泪的。六年前的今天,导师彭晓峰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先生是影响我人生最大的一个人。自己的行事风格,思维方式,应该是在清华大学念研究生开始打磨的。但准确而言,那不是大学的熏陶,而是彭老师的严谨认真、极致甚至是苛刻、傲骨等个人风格的投射。
当年开国际传热会的时候,大量的邀请函要向不同的国家发出去。先生甩开袖子,拿起刷子,跟我们一起,研究如何一次刷几十个信封的规律;之后在会议之前的日程预演中,一次次排练,确保每一分钟都是被充满的。细节出魔鬼,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执行力是种优美的力量,而它源自于极致的态度。
每次去让他修改文章的时候,我都是胆战心惊。先生从来不让我拿草稿给他看。“珍惜你的羽毛”,“每一次都要最好的品相”,这些话真的很吓人。什么是自己可以出手的最好时候?热能系西门楼下昏暗的小路灯知道,那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之夜。就这样,写文章的时候。文章永远都是小四字、1.5倍行间距,永远都要先在纸上写好标题段落与文章结构再行上电脑。这个动作,强迫症,从那时候至今重复了二十年。
我经常在想,一个毕业生的风格,其实不完全属于ta毕业的院校,而更接近于ta的导师。读书的时候,有许多的困惑,是游离于学业之外的。而这些困惑几乎是完全没有答案的,也没有老师来疏导。大学年代,几乎是无法感知老师的心跳。每一学期,老师一排一排地从课堂前走过,半年一新,我们见识了学识上的威武与精猛,却无法接触到心灵的纤细和交互。无人关注的心灵自行生长。
而研究生则不同。导师的音容笑貌开始占据了学业之外的缝隙。因了导师的严厉,我也从心里产生了无数的畏惧。在他眼皮底下,天天想着写论文;而在不写论文的时候,就忙于个人的生活与嬉闹。从来不再细想先生威严的后面,他是否有恐惧,他心中是否有忧伤。以自己当时的心智,也完全无法去看穿先生威严的面庞下,是什么在困惑着撕裂着他。在很久之后,我才在零星的消息中,了解当年他所受到的与荣耀同行的排挤与非议。先生是一个骄傲的人,有着激烈的语言风格,是一个可以为自己教学理念而与体制强行冲撞的。可是,为什么要去冲撞体制呢?他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他的成就先是被国外同行认可而后再行辐射到国内。以他出色的国外研究成绩,如果只是做科研,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高声大笑。当时他笑声经常在科研二楼回响,那往往是我可以在隔壁松口气的时候,在几个人共用一台电脑上挖个地雷是个绝好的消遣。
毕业后跟先生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惯例,而是敬畏之心形成的条件反射,那种恐惧变成一种分寸感。我是先生自己选定的第一个硕士生,最后却抱着恐惧满心欢喜地远离了先生的行业,这算不算给导师添堵呢?
在离开学校的这十年间,跟先生一年见一次面,或者两年见一次。偶尔也跟老师叨唠一点工作上的事。先生几乎从来不做评价,但也可以看出他对所有的努力都是赞许的,也从来没有提及我改行的看法。渐渐地我发现,老师也会有意将我引荐给他的学生圈们,说这是大师兄。惶恐之惶恐,亲切之亲切。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我真心喜欢先生这样的介绍。那一刻,会有别样的荣光爬上自己的脸庞。
毕业之后,在开始跌跌撞撞地走上职业经理人岗位陆续带人的时候,对待下属既是非常的苛刻,又有打成一片的渴望与塑造。这种似乎不太一致的风格,给同事们带来极大的困惑。我从来无法解释。既要冷酷的手段,又有温情的期望,这是我们对“职业化”的方式吗?但这是我受到的个人风格的教育。今后恐怕仍然如此。
每一次见到先生,内心里都会更亲,感觉我们似乎正在更近了,而更妙的感觉是也无需说出它。先生有些白胖了,也更加口无遮拦地戏虐了,更加平民化了。我觉得挺好的。先生正在脱离体制上的困惑。即使作为年轻的长江学者教授,如果不能向体系妥协自己的价值观,又如何能在体系内突围呢?只在学术圈里,他可以更加如鱼得水的发挥着他的才华。在他层层培养逐渐壮大的学生圈里,我都闻出了一点称兄道弟的江湖情谊,这是他花功夫在培养学生的方式。宿将还山不论兵,体系内的墙,他应该是碰壁而渐渐心灰意冷了。俯天仰地的境界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只能在小小的圈子里践行。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跟老师触碰这样的话题。我渐渐丰富的阅历和史观、人生观,是不是可以跟先生分享,是不是可以化解先生某些微妙的想法?我不知道,老师和学生之间是不是需要这种交流?我暗自思忖,欲言又止的话题一次次的打消了。
当然,我觉得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跟先生去交流。
当2009年7月份他在美国访问突感身体不适而回国治疗肺癌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现在忘了当时在干什么;
当他在医院滞留的那一个多月的时光,他一定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很多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我。我不在现场,我现在忘了当时在干什么;
当他在9.9日生命最后的前一天,我不在现场,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正在想要不要把车后座的一盒月饼在教师节这天送给他,最后转念一想要不下次吧。
9.10日,他的人生落幕,我不在现场,我现在忘了当时在干什么。
大概在两个月之后,从一个非常偶然的消息才知道这件事情。
我是在先生的骨灰盒里发现了他走了的消息。
立刻,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精神上变成了孤儿。导师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然而,他谢幕的方式让人错愕不及。一座山迅速地消失了。
这个不能遗忘的日子,这是心里永远的大坑。这天是教师节,日期上的巧合加剧了心中的疼痛,静默之下尤甚。先生离开六年,心中感觉离老师却是更近了。每一次上坟的时候,心中的泪都是哗哗地流,特别要跟先生念叨一下那些我们都知道的故事,说说他给我造成惊恐——我还从来没当口跟他说过我怕他,我还想跟先生聊一聊他本人曾过不去的那些坎儿。
不想去翻过这一页,不要去解开这个扣,就是要永远定格如此。痛苦,是我们连结亲人最好的路径。
今年,他是54岁。青灯有味。
今天,就是要哭的。存殁俱感。
转自清华大学博士 林雪平 写于 2015-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