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安放我们的悲伤
□安昌河
Ⅰ
昨天晚上给你守灵，坐在椅子上迷糊着了，突然被一个无法记住梦境的梦惊醒，我猛然记得我们曾经有个约定，约定说假如我先死了，你写写我，假如你先死了，我写写你。现在，我坐在电脑跟前，耳畔是你最喜欢的《风居住的街道》，你跟我推荐过这个曲子，让我也听听，你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听这个曲子，我怎么控制得住泪水？
昨天得知你擅自离开的消息，我已经嚎啕大哭过了。我一个人在家，门窗紧闭，我听得见自己的哭声满地打滚。一直以来，我都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我们说过，5.12那天，我们买点酒，我们去废墟，我们要嚎啕大哭，我们要好好悲悼我们的孩子，悲悼我们，悲悼我们这个时代……。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我的痛痛快快的哭，竟然发生在这样的场景下，而且你缺席了。
我知道，你是冷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嘴角挂着轻蔑，那是你惯常的动作。我也知道，你是迫不及待离开这个世界的，你要到翰墨那里去，你知道他在那里等你……
Ⅱ
地震发生后，我到处找你，兄弟。你在电话里沙哑地告诉我，说你很好，景老师也好，只是翰墨没找到。我只顾着哽噎了。你安慰我，说，安哥，等等我们又在一起耍。
我喜欢跟你耍，我喜欢你的文章，我喜欢你爽朗喝酒的样子，我从你身上看见了我的影子。我一直说羌民族没有一个像样的作家，而你，兄弟，你可以填补这个空白。你在我的煽动下开始了长篇小说创作，我要你别去搞那些短东西，我说要整就整长的，你有那个能力。叫我好笑的是，在北川酒店那次，你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我说好，你别写了，你把题材素材卖给我，五千，干不干。你咧嘴一笑，呵呵，兄弟伙，说那些。为了让你确信那是好题材，我给我的编辑打了电话，跟她说了你的构思，她很感兴趣，然后我添油加醋地跟你说，快点，等着报选题了。
那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呢？那是一部反映北川羌民族命运的小说。我们在一起分析过，我们都对羌民族跌宕起伏的命运十分关注。羌族是个伟大的民族，由她衍生了苗，侗等数十个民族，但是却被命运排挤到了边缘。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关注羌民族的视觉，你以几个羌族部落家族的命运，来反映这个名族的伟大和命运的多舛。
在进行创作的时候，你时常打电话来跟我说进度。我只说太慢。你叹息完了，免不了要抱怨一下工作，你确实太忙，要写那些新闻稿子，讲话稿子。你是北川的第一笔杆子，你没办法选择。我们谈过这个问题，我是反对你进入政界的，我认为你还是回学校教书的好，工作单纯，还有两个固定的时长的假期。你有些犹豫，最后说，某领导很重视你，你还是希望好好混混，如果离开宣传部的话，有些对不起人，对不起领导的器重。
你不是有很多假如吗？我这里倒有一个，假如你不在那狗屁政界的浑水里去趟……
咱们还是谈小说吧。
Ⅲ
5月22日，我们地震后第一次见面。见面免不了要落泪。我们坐在安昌镇街道边的街沿上。你很憔悴。但是精神很好。我们相互安慰。我问起那部小说，你说地震后的第二天，你回家取东西，电脑就不见了。那部小说就在电脑里。我们都很懊恼。你说没关系，你会再写的。
没过几天，你来了电话，兴奋地说，你给哥哥发了一份在邮箱，你已经拷出来了。我说还等什么呢，赶紧写啊，赶紧写结束啊。
于是你开始了创作。你的速度比我预想的快，比地震之前快。
你的安全，叫绵阳一帮子文友都很高兴。他们要做东，请你吃饭。喊我，我没来。我知道，大家在一起免不了谈那些话题。我那时候内心正在痛苦中，我想一个人安静安静。结果后来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闹事，你窒息，结果场面十分混乱。在场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了情况，还说如果我在场就好了，你喜欢听我的话。
张顺银准备到北川工作。张顺银是我的同学。那天我在安昌镇，张顺银夫妇都很喜欢吃我烧的鱼。记得之前跟你吹嘘过我的手艺。我给你电话，请你到张顺银家里吃鱼，吃我做的。另外还有个主题，就是关于张顺银调动的事。你说你两个人，还有个人是我认识的。我问你是谁，你说暂时保密。你就喜欢这么神叨叨的。你骑摩托车来的。你来之前，我叮嘱张顺银夫妇，我们不要提孩子的事。我知道，你对翰墨的爱，我知道你深埋的痛苦，我知道。
结果你自己先说了。你说翰墨如何如何。我们都听着。与你同来的王建，我们是认识的，是你推介给我的好朋友。你很信赖他，你总是把你喜欢的，往我这里推，希望我与你共享。你喝酒很厉害，一会儿一瓶。我不准你喝多了，因为你骑的是摩托车，我说你别地震没死，栽车轮下面去。你咧嘴一笑，说，不得哎呀，我的酒量，地震后见长了。
你很愿意帮助张顺银的忙，要他确定是不是真愿意到北川工作。张顺银这下子犹豫了。我给他一分析，他更犹豫了。你说，好，你确定了给我打电话。然后又爽利地喝酒。你不停地吃鱼，赞不绝口，你说你真没想到，我做的鱼果真有一手。王建吃得少，他的伤口还没好。你吃得很多。我看见你那么酣畅地吃，我很高兴。
Ⅳ
你说你的孪生哥哥很想见见我。大家都从我写的《北川之伤，安县之痛》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对你的惦念，你很感动，你的家人也很感动。你说那篇文章流传很广，你说你很骄傲有我这么个兄弟伙。可恨的是我竟然有些卑鄙无耻了。我的朋友王大树要在擂鼓开一个洗沙场，遇到了点麻烦。我给你打电话。你说这事情这样办，请老大出面。老大就是韩贵钧，北川县委宣传部部长。我在电视里认识了他，他是货真价实的英雄。某天，在鸭棚子，我见到了韩贵钧，经过你的介绍，他知道我的。根据你的安排，我奉送了我的书。我们喝酒，谈笑风生。韩贵钧问我愿不愿意去北川工作。你一听，两个眼珠子就亮了，赶紧喊我敬酒。你是真心喜欢我去北川的。这成了此后我们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话题。你老是问，问我愿不愿意到北川。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来北川，整不好跟你一样，写材料，写讲话稿。你很失望。
你对韩贵钧很爱戴，韩贵钧的不公平待遇，你很多次破口大骂。你不只一次地叹息，说北川已经不是北川人的北川了。我开解你，要你别去管那些。你要管的，是你的小说。
我们还是接着说小说吧。
之前，我说过，小说出版我是要提成的。你咧嘴一笑，说，没问题。
那天晚上我们在楼下吃烤鱼，我拍着你的肩膀说，咱们现在关系这么好，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提成了。你嘿嘿直乐。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喝了很多酒。酒后我问了你一个严肃的问题，我问你是不是自杀过。你很愤怒。然后要我放心。
王建曾经叮嘱过我，要我好好劝你，说你曾经有过一次自杀行为，自缢。
借着酒，我严肃地追问。然后比你还愤怒地说，我都没自杀，你有什么资格。你沉默了。然后告诉了我机关里的斗争。你说有人总是搞你。我说这很正常，符合国情。我还劝你别忘心里去，你要的是小说，不是那些破玩意儿。你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自杀，你要我也向你保证。我保证了。
Ⅴ
小说完成了。你带小说来见我。我们还是在楼下吃烤鱼。你把小说装订得很漂亮。还在前头写了“送呈安昌河先生”。我很高兴，因为很厚实。我答应以最快的速度看完。结果我答应得爽快，却看得很慢，去忙了别的事情。断断续续，拖拖延延。你打过几次电话，要我不急，不急。
我看了很多问题出来。我批评了你的创作态度，我要你做到严谨，不要戏说。你听得很认真，神情像个小学生。现在我很后悔，你可能不知道。我后悔为什么要那么严厉，那么不留情面。但是你似乎很受用，你认为我说得对，你要我别客气。
后来我就真不客气了。我把发现的问题写在卡片上，插在出问题的地方。我说人物太多了，搞得主要人物着墨少，我说你怎么能由着兴趣想在什么地方添个人就添个人呢？你得给他出现的必然理由，你得让他存在的理由。
我把书稿还给了你，你的表情很难受。因为面对你的“现在达到出版水准没有”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恐怕有问题，还要修改。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我们谈了重新架构这部小说，我们说了如何增强羌民族民俗文化特色，我们谈了如何援引山歌……
我始终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我希望你能创造不朽。
每当我夸夸其谈的时候，你都听得很仔细。你是那么真诚，那么淳朴。你总是问我的意见，你很愿意跟我说很多事。但是我对其他的没有表现出你希望的热情，我只想着那部书稿，《策马羌寨》。
但是你的修改却迟迟没动手。你的事情太多了。自从你被提拔当了副部长之后，那些烂事情就更多了。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总是把工作当成私人的事，当成对某人的报恩，因为某人就是赏识你的领导，而你们的关系一直要好，你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不干好，没有理由不多干。
Ⅵ
过年了，你和景老师给我送来了腊肉。我说你连家都没有了，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东西。你咧嘴一笑，说，快拿去哦。我没邀请你们坐一下，我知道你很忙。我们总是把相聚的时间寄托着以后，我们都以为，过一阵我们就不忙了。
一位文友想到北川工作，我们大家照例是想到了你。你答应得很爽利。你规划了活动方案，说如果按照这个方案进行，事情多半就成功了。我放下手里的工作，到绵阳商量具体的细节。
那是个艳阳天。我们晒太阳。中午朋友办的招待，我喝得很多，和往常一样，你喝得少。我们都知道，你要准备下一代。我们谈得很热烈。我说我最近要去参加一个笔会，你说咋不喊你。我说真要喊你，你有时间吗？
晚饭你管。继续喝酒。你喝得少。我喝多了。我谈起我的孩子的一件事情来，你悄悄碰了我一下膝盖。我赶紧转换话题。景老师在桌子上，你时刻都在考虑着她。
你又向我抱怨了，说你工作压力太大，有人在你背后搞你的鬼。我照例是满不在乎。我要你别管那些，我说那些都是狗屁事，你应该搞文学。我给你规划了一下，我说你再搞几年，争取调动到一个闲职上，然后倾心创作。你觉得这个计划不错，很受用。
告别的时候，我说回来我给你带个小礼物，你像今天晚上一样，办招待，接风。你咧嘴一笑，说那肯定的。
这是这辈子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此后某个深夜，你打电话告诉我，说老大回来主政了。你很兴奋。之前不久，你在深夜里也给我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小道消息，你说谭力调走了。你很兴奋。你密切地关注着这个社会，关注着很多很多的事。你鄙夷很多人，鄙夷很多事。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当官，不应该进入宣传部，你的性格不适合。
Ⅶ
张登军给我发了短信，说了你自杀的事。我回复了两个字，“他杀”。你肯定不同意我这么说。你老是在强调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我们什么时候掌握了我们的命运？
我的情绪很低落。
我不肯承认你已经死去。我抵触得很。我无法跟自己妥协。很多人跟我一样。昨天晚上，我在你的相框前喃喃自语了许久。我觉得你听得见。我骂了你，我说你伤害了我。我四顾茫然。我找不到地方安放我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