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镜像里的花朵——哭冯翔
李资富 于2009-05-02 09:09:43发表
触摸镜像里的花朵——哭冯翔
1
冯翔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冯翔没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4月20日，这个走入历史的日子，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至少，4月20日以后，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连我的儿子都悄悄告诉他妈妈，说我不正常，变得沉默寡言了。是的，我变了，厚重的悲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精神学习、上班，乃至于生活。睁眼闭目、举手投足，全是冯翔的影子。想遗忘，遗忘不了，想改变，改变不了。
唉！可怜的冯翔，可怜的我，可怜的我们。
2
认识冯翔，首先是认识他的文字。因无机缘见面，对他的文字和人，一直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去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借调去搞文物普查的日子快结束了，心情不是很好。绵阳作协有个活动，就是到北川祭奠亡灵。我坐的是作家胡正荣的车。从文联出发，大家时速不一，竟失散了。在过了安昌镇约10里处相互等待时，绵阳作协秘书长王德宝给我们介绍了作家冯翔。之前，大家在绵阳作家群相互交流了很多次，彼此心灵接近，也知道他痛失爱子。冯翔在介绍北川的灾情和其他情况时，神情镇定、语气坚毅，脸上有浅浅的微笑，头微微向右后倾斜。但眼角满含泪水。那一刻，我有点后悔来北川了，因为我触摸了道德底线，揭开了他和羌族同胞的伤疤。但冯翔也深深打动了我，我们成了兄弟，我打心底喜欢这个感到我的兄弟。
北川的惨状，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任何一个没有到过北川现场实地察看的，他不会体验到灾难对人心灵的冲击有多深。即使到过北川，在地震前没有进过北川县城的，没有前后比对，他也不会理解北川同胞心里的苦难有多深重。
我是地震的亲历者，但到北川只去了这么一次，就万念俱灰。那种揪心的感受在我的诗歌《走进北川》（四首）中有一些记录。因此，我的冯翔的敬重和喜爱，是真诚、坦率、干净和发自肺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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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绵阳作家群的兄弟姐妹们经常聚会。聚会的方式很简单，只要有人想聚，在网上发个帖子，就会有人聚在一起。聚会的时间和地点一般由倡议者提供，大家协商。聚会的经费是大家A起。大家走在一起，喝茶的喝茶，斗地主的斗地主，吹文学的吹文学，谈生活的谈生活，结束后有事就走人，没事就聚餐。
在这种自由、纯粹、亲切、融洽的活动中，冯翔经常参加，我也比较活跃。渐渐地，我们成了不可舍弃的兄弟。只是地震之后，我很少写诗了。
最后一次与冯翔相聚，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周六，那天是4月11日。记得当时我给平武作家江剑鸣敬酒时说：“在4.11这个特殊的日子，能见到你的真面目，我很高兴。”当时听见我这样表述，作家王德宝的眼睛，笑成了豌豆角。那天冯翔喝酒特厉害。我们之间就喝了3杯，而一起聚餐的至少有14人。
之后，我们又回到文联楼上喝茶，喝了会，他就开车去接从上海回来的景老师了。他走时，挥挥手说：“瓦哥，以后耍！”。没有想到，这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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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翔去北京了。我在网上说，回来电我哈。他说要得。
4月19日下午，心里特烦燥。之后才明白，这是一个神性的暗示。1994年，诗人范文海走的那一天，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后来接到诗人雨大师的电话：“你快进城来，你们范老师出事了！”。19日下午，把儿子无缘无故批评了几句，就跑到网吧下围棋，老输。我给观望说，我很想喝酒。观望说把书生喊上。大概近7点了吧，观望说到南河去，冯翔请吃饭。而我接了一个紧急电话，加班写材料。这一写就写到晚上快1点了。不知什么时候，感冒得特厉害，老流鼻涕。走出办公室，天幽黑幽黑的，有一些小雨洒下来，街上的灯，吐着猩红的光苗。在文联附近的烧烤店，喝了点啤酒，吃了点面条。回家后，不知咋的，老上厕所，又不解手。迷迷糊糊睡着大概快3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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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日，到办公室已快10点了。领导知道加班，说可以稍微去晚点。
头昏昏沉沉的。整理一下头绪，清理一下心情。打开电脑，作家群里观望刚刚说了一句：才知道冯翔（残月苍山）的噩耗。忙给观望打电话，他正眼泪汪汪往冯翔家里跑。又急着给北川作家郭志武打电话，消息得到了确证。
那一刻，天塌下来了。我的眼泪狂奔而出，好多年都没有那样放声大哭了。弄得办公室的小董，忙着给我拿纸巾劝解我。
我给德宝说下午聚一下，哭泣的德宝不理我。我给悲伤的胡正荣说下午聚一下，商量如何为冯翔兄弟送行，胡正荣说好。
下午2点，胡正荣把车开来接上我，我们又到文联把德宝接上，去冯翔的家。刚到小区门口，殡仪馆的车正把冯翔兄弟背出门。我们到家里看了看，看了看兄弟走的现场，看了看他同胞的哥哥冯非，看了看他可怜的妈妈，看了看一屋子悲痛欲绝的亲朋好友。但没有看见景老师，好像是送冯兄弟去了。那时候，语言好苍白哦。
到了体育中心的征途，宗凯和登军已等在那里了。大家不说话，大家都含着泪水看茶叶一片一片沉入杯底，追思着好兄弟冯翔。观望的电话想个不停，作家群里听说大家在聚会追思冯翔兄弟，眼泪汪汪、哭哭啼啼想来。观望抑制住悲伤，不停地劝大家。在作家安昌河、杨晓芸、丁力来了后，大家商量，把冯翔的小说《策马羌寨》出版、出一本纪念书籍、在网上建纪念灵堂。《新报》一个记者跑来采访，为大家的作家真情感动。
晚上，安昌河的兄弟伙请大家喝了一顿酒，大家比较克制。在陆陆续续哭哭啼啼的电话催促下，德宝、正荣和我又到文联，与一群作家用酒喝眼泪为冯翔兄弟送行。德宝和昌伟两位兄长把我送回家。
那一夜，雷鸣电闪、风雨交加。
那一夜，安昌河到殡仪馆的灵堂，为冯翔守灵。安昌河是一个好作家，是一个真兄弟。
22日的追悼会，很多作家都在场为冯兄弟送行。天，阴沉沉的，好像也伤感。
6
冯翔走了，他回到北川县城曲山小学的皂角树下，去陪他深爱的儿子去了。
冯翔没有走，他浅浅地笑着，头微微向右后倾斜。他在我们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22日晚，德宝劝我不要写诗，要写小说，写诗容易自杀。我知道他担心我。德宝压抑得太久了，前前后后，他走在为冯翔奔走，这些天，他一直安慰大家，生怕再出一个“冯翔”，但德宝最感性，最需要关怀。
22日晚上，三台的济石打电话来说，他不想当官了，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一个人在街上散步。济石军人出身，这种散步对他来说，很反常。
22日晚上大概12点了吧，张小刚很伤感地打电话给我，说宝哥和胡哥吵架了，吵得很厉害。
23日早晨，胡正荣打电话给我，说他与宝哥吵架了，宝哥要他自动退群，宝哥想解散群。正荣说他很爱这个群。一个40左右男人的哭腔，真让人心酸。
23日上午，带鱼问我认识张晓林不，我说晓林兄是《剑南文学》的主编，他就把聊天记录发给我，叫我找时间一定要劝劝晓林兄。晓林兄说：其实，我比冯翔还厉害……我见到过22日上午送走冯翔后回到文联的晓林兄，一脸的郁闷，一身的悲戚。
德宝说大军老师有心脏病，不敢送冯翔。大军老师亲自为冯翔写了挽联。德宝把大军老师写的词贴到网上，我看了，字字带泪，句句溢血。
23日下午下班后，不想见任何人，想纪念兄弟的文字，泪水悄悄溢出，精神恍惚，不敢写，不想写。
24日中午，一个人跑到单位附近的“芙蓉人家”吃饭时，突然泪流满面，不想吃。
……哎！
7
我赞成安昌河的观点：冯翔是他杀。
杀死冯翔的凶手，应该有四个。
第一个：工作。冯翔的工作很特殊，特殊得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其特殊性。他是宣传部副部长，重建任务繁重自不用提。“5.12”地震以后，国内外成百上千的记者来采访，都是由他接待，地震快满一周年来，记者又蜂拥而至。他要把记者一次次领到不堪回首的现场，一次次描述当时的惨状，一次次指出儿子可能埋身的地方，还要一次次满足不同的好奇心……这样老揭心里的伤疤，就是慢慢地把他折磨致死。冯翔走后，凡有人向我提起他，我就好像心里又被割了一刀。那么，冯翔的痛苦，有谁知道？那么，冯翔的压力，有谁能承受？
第二个：文学。文学会救人，更会害人，古今中外，举不胜举。文人特善良、真诚、坦率，具有大悲大爱精神，还特敏感。凡从文之人，特看重精神生活，追求精神完美。在世俗生活面前，文人很弱小，但在精神层面，文人却很强大。为了崇高的精神世界，为了鲜活的情感体验，文人愿付出巨大的代价，包括生命。比如，顾城、海子……
第三个：社会。这里的社会，我把它界定为一种文化。一是人们特爱关注死亡。我儿子7岁时抱怨我说：“新闻有啥看的蛮，不是爆炸，就是死人。”人们对死亡的过度关注，几乎造成了一种假象，好像这个社会歌唱、赞美死亡。二是好心变成了伤害。就是对曾经受过伤害的人，过度的帮助、过度的关心、过度的呵护、过度的劝解，无形中，这就把好心变成了压力，伤害了对方。三是男人其实很脆弱。这个社会认为男人很坚强。男人的坚强是表象，男人把一切集压在内心，如果得不到释放，久而久之，心中的堰塞湖就会决堤。所以，男人也脆弱，男人也需要关怀。
第四个：孤独。每个人最大的敌人，都是孤独。深深的疲倦，深深的绝望，已经把人变的脆弱了，此刻，如果再从外到内陷入深深的孤独中，人是没有活下去的念想的。为了走出孤独，为了得以解脱，人们会尝试各种不可能的方式，包括结束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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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忍着泪水，写下这些文字，希望冯翔兄弟回到故乡，陪着心爱的宝贝，一同嬉戏。而我，而我们，都好好地活下去。
冯翔走了，因为他爱他的儿子。他把痛苦留给他年迈的妈妈，他是无法选择的。自古以来，爱就像流水，从高往低流，父母给孩子的很多，孩子给父母的很少。成都那个范跑跑说的话是真诚的，他说地震那一刻，除非为了他的女儿，连他母亲他都不会管的。唉，唉，父爱、母爱真伟大。
这个时代，别过多地谈责任，责任是一种压力，会把人压垮的。要谈就谈希望，希望是动力，能给人更多的信心和勇气。
我们悲伤，因为冯翔是作家，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悲伤，是因为我们在冯翔绝望无助的身上，看到了我们的影子。作为大地震的幸存者，其实，我们也脆弱，我们也孤独。
但地震让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就会好好活下去。
即使冯翔走了，即使以后还会走人，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幸福的活下去。
9
写到此刻，天已麻麻亮了。
窗外，有鸡鸣叫，有鸟鸣叫，有汽车鸣叫。在这个异乡的城市，我想起了开满油菜花、胡豆花、豌豆花的故乡，一只只蝴蝶飞来飞去，红亮亮的樱桃在风中晃过来、晃过去、又晃过来，白色的小狗在退上蹭来蹭去，邻家穿花格子衣服的小妹，头发一甩一甩的，缠着喊陪她去挖野菜……
回故乡真好，冯翔兄弟，愿你魂归故里。
兄弟，你在你的《望乡台》里写到“望得见悲伤，望不见故乡”，等过几天，我的心情打理好了，我写一组诗歌，题目就叫《触摸镜像里的花朵》，来祭奠你的在天之灵，如何？或者，换个题目？
这篇文章的手稿，等我打好贴到博客里后，要么交给你深深爱着的亲哥哥，要么在你长眠的皂角树下焚烧。
兄弟，你是夜间出门的，请走好！
好兄弟，走好！
2009年4月25日黎明 沈家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