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大家忙乱了大半夜,都以各自的方式休息了。我静静地坐在您的床前,看着您平和安详的面容,略显急促但很均匀的呼吸,一动不动地睡在这新房子的新房间的新床上,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爷爷,您就这样好好地休息吧,让我把白天的情况告诉您——
这是一个暖和的好天气。您起床以后,很温和地对我说:“我们明天搬到新屋去,好不好?”“好!”我很少听到您这样跟我说话,心里感到很轻松也很高兴,而且我已经做好了搬家的工作,于是爽快地答应了您。
白天,就在我们居住地天坪的坎下,一个小伙子正驾驶着手扶拖拉机给烤烟除草培土。这个小伙子您很熟悉,因为炸鱼的缘故失去了一只手。您看着他仅用一只手十分吃力地颠簸不定地开着拖拉机,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很少看到您这样开心的样子,就拿了一把椅子让您坐下,观赏着小伙子驾车的囧态。
忙完了一天的事情,我就回来做着晚饭。您看我正切着煮熟的猪肉,伸手抓来就吃。我看您一定是饿了,就换了一个大碗,装好饭,夹好菜,放在餐桌上。您坐在桌前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竟然吃了个精光。今天有这样的好味口,我的心情开朗多了。
吃完饭,我又到新屋里去做一些扫尾的事情。天黑了,一进家门,发现您竟然倒在厨房的地上。我喊了两声,您没应;问了几句话,您也没应;拉你起来,拉不动;去抱您的头,竟摸到一手的血!莫不是头摔伤了?我用卫生纸擦干后脑勺的血,发现没有任何伤口,而地上的血更多了,原来都是从耳朵里流出来的。
我不懂医术,但大脑里马上跳出一个判断:是脑溢血吗?慌乱之中,我呼唤着尽力把您抱起来。这时,您也是几乎用尽气力,一只手支撑起身体,一只手指向新屋的方向!我懂了,但没有等我作出任何回应,您身子一软,趴在了地上。
我立即叫来了几个兄弟侄儿,大家感到情况不妙,马上用被子把您抬到了新屋里。在这远离喧嚣的大山里,距离镇上的医院也有十几里路程,大家商议等到天亮以后看情况再做决定。这时,我无奈之下,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电话通知了远在外地的亲人赶来见您一面。
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着,依然是那样平和安详的面容,依然是略显急促但很均匀的呼吸着。您闭着眼睛没有看我一眼,您张着嘴巴已经说不出话,您的耳朵也可能听不到我说话,但您那跳动的心脏一定会感觉到我的。那好,我就和您说说心里话,说说我以前从没说过也不敢说的话——
在您的人生词典里,我读到了“能说会道”“精明能干”“敢讲敢为”等词语,然而读得最多的一个词语还是“争强好胜”。
您告诉过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您经常和班上一个成绩好的同学争考第一名,有一次您考试得了第二名,还大哭了一场。几十年来,凡是您要做的事情,总要争个赢头,从不服输。正因为您的“争强好胜”,外人不敢随意欺负我们。正因为您的“争强好胜”,让我们家度过了一个个生活难关。您是儿女赖以生存的主心骨,您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可是,您是否明白:“争强好胜”也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赢了别人也可以伤了自己!
记得在生产队时,您常常用自己的口才与智慧,与干部们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让人下不来台,总是能够大胜而归。可您曾明白,因为得罪了大队书记,后来凡是招工、参军、入团,甚至当代课老师,都没有了我的事。因为得罪了大队治保主任,我就被挡在了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门槛之外。
有一次,在泽家湖赶场,您与一个卖老鼠药的人发生冲突,便追着别人满街跑,一时间传遍了十里八乡。还有一次,您与族内长辈叔叔发生争执,便把他摔倒摁在地上不让起来,也让他的儿女们义愤填膺。这样“强胜”下去,别人“惹不起”而“躲得起”,您的世界就只剩下“孤家寡人”。
我不到八岁时,因为二老犯错,您将我们两兄弟一顿爆揍,至今心有余悸。到了八十多岁,您还要和我“斗争”到底。您摔了一跤,坐在轮椅上,还要我带您到法院去告我,誓言“在未死之前把什么事都搞清楚”。我没带您去法院,您就打电话把110叫到家里来解决问题。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您稍不顺心,哪怕是自己犯了错,也都是拿妈妈当出气筒。妈妈稍有抱怨,您就是摔碗砸锅;妈妈稍有抗争,您就是锤头上身。可怜的妈妈只能是东躲西藏,或者是委曲求全。有时候,我就在想一个儿子不该想的问题:妈妈为什么要找您这样一个丈夫?
爷爷,您一辈子争强好胜,“强”了自己,“输”了别人,总活在零和博弈中;“胜”在眼前,“输”在长远,总活在自我陶醉中。我以为:争强好胜,宜从长远计,也要看是谁。争强者,强而不露,仍为强;好胜者,胜而不骄,仍为胜。爷爷,我说得对吗?
天亮了,您依然一动不动地睡着,依然是那样平和安详的面容,依然在略显急促但很均匀的呼吸着。大家陆续醒来,来到您的房间,商议着是送您去医院,还是请医生来家里。正在这时,我发现您的呼吸声渐渐小了—轻了—停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2020年农历4月29日8时30分。
按照习俗,开始给您洗澡换衣。这时,我惊异地发现,整整一个晚上,您连屎尿都没有拉一点,衣裤是那么干净,身体是那么柔软,面容是那么安详......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夜,您连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都没有,似乎放下了一切,安静地走了。我们为您换上您自己生前准备好的寿衣,让您睡在了您自己准备好的灵柩里。
您就是在这个屋场的这栋房子里出生的,只不过那时是您父亲修的木房,现在是您儿子修的砖房。您告诉过我,您是在父亲36岁上生的第一个男孩,父母请来地方上的戏团唱了三天三夜的阳戏。现在,您以87岁的高寿从这老屋场的新房子里离开这个世界,儿子为您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您从这里走来,又从这里离去,一样的锣鼓喧天,一样的鞭炮齐鸣。我还要告诉您的是,您现在就长眠在您自己选择并修建的墓地里,又与您的母亲、妻子、二儿子团聚了。对您来说,这是一种圆满。对我来说,也是一份慰藉!
安息吧,爷爷!希望梦中相见时,您再也不用那样“争强好胜”了,做一次妈妈的好丈夫,做一次儿女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