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乡村菜蔬图谱里，芋头离家最近。
每到夏天，厢房后面，芋叶繁茂，清芬氤氲，静夜，躺在床上，就能听见如水的月光缓缓流淌在起伏的芋叶上，昆虫的急管繁弦此起彼伏。我念唐诗，芋叶们也在窗下跟着念，一片翠绿的读书声。
芋儿地原是一溜荒地，竹阴笼罩，腐气弥漫，连阳光也很少照耀。母亲见不得地空着，说芋头耐阴喜湿，就开辟出来种芋头吧。让土地开花结果，就是对土地最好的感恩。这是母亲的乡土哲学。
母亲带着我们除草，翻地，每隔两尺，挖一个碗口大的窝子，妹妹随后，往窝里填一把鸡鸭粪。我端端正正放上芋头，像写给大地的信，藏着童年的秘密。父亲最后扫尾，浇上粪水，盖上土，缝好大地的伤口。四双沾满黑泥的手，做着人间最干净的事。那时，暮色里飘荡着开心的笑声，明亮如花。
没有哪种农作物有芋头好伺弄，种下后，待抽枝时培上土，就不用再费心劳神了。芋头们天性豁达，独守一隅荒凉，依然元气酣畅，生机盎然。这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乐观。母亲家里四兄妹，她10岁那年，外公病逝，家道自此中落；15岁时，外婆积郁成疾，撒手人寰，风雨飘摇的家雪上加霜。后来，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她就独自拉扯着弟弟，像男人一样没日没夜地挣工分，一大堆病根也在那些年月落下。弟弟成人了，母亲辗转托人，相了邻村一户穷人家的女子，上门后，她总算放下心来。母亲出嫁时，已经30岁。
民谚说，六月六，开芋屋。六月的芋头，苗壮叶撑，还在长个中，谁舍得采挖呢。过了白露，芋头才会摆上餐桌。
孩子们是不会等到白露的。我们偷芋头自有妙法，刨出芋头后，抹平泥土，盖上树叶，大地便平静如初。上山拾柴禾时，在背风的洼地里挖一方土坑，填满烧透的灰火，把芋头埋在里面焖。等大家把背篓里的柴禾拾满回来，土坑里的芋头刚好煨熟。
那时，我们偷偷煨芋头吃，被母亲视为一种糟蹋粮食的行为。她认为，芋头是养家糊口的粮食，上天恩赐的，要心存敬畏，常怀感恩。在乡村传统观念里，一日三餐，温饱而足，三餐之外拿粮食消遣，就有悖于俭朴的美德。
在我们家，芋头是经济来源的一部分，要挑到集市卖。但母亲蒸窝头时，每每会放些小芋头，让我们蘸着碟子里的白糖吃，一个个吃完，手指还含在嘴里，那种甜糯的味道实在太漫长了，至今唇齿留香。周末遇上逢场，我就跟母亲赶集，她卖芋头，我去书店看书。回家时，箩筐里有时是半斤猪肉，有时是一本连环画，更多时候，是满筐暮色和几粒星光。
从家到镇上，30里路，却用了母亲大半辈子。一次，快到菜市时，母亲突地脸色煞白，双手死死顶住上腹，靠着电线杆蹲下。街道泥水横流，芋头们坐在箩筐里，微微颤抖，和泪流满面的我一样，茫然无措。我给母亲擦汗，手指所触，汗滴冷得像刚融化的冰。好久，她才直起腰来，又挑起箩筐前行，一步一颤，踩得整个小镇摇摇晃晃。空中，有震碎的雪粒落下来。
许多年后，当我路过这座小镇，都会想起那个初冬，白如缟素的镇医院坐在街边，一动不动，冷冷看着一个孱弱的妇女蹲在地上，旁边哭泣的孩子牵着她的衣襟，手足无措。
直到去年，在市人民医院，四维彩超机找到了母亲藏在肝上十多年的疾病，已经转化为肝硬化。医生对我耳语时，她怯怯坐在病床上，有些不安，像和我躲猫猫输了的小女儿。听见对话的墙壁，脸色苍白。
出院后，母亲在乡下调养。村里的老中医给了一个民间方子：芋头，治中气不足，久服补肝肾，添精益髓。厨房里堆满芋头，都是亲戚们送给母亲的，翻山越岭而来。
那天，去向母亲告别。她坐在小院的阳光里，面色安详，手执一小块碎碗片，静静刮芋皮。有一刻，她从芋头娘身上扳下一个崽，“啪”的一声，她微微一惊，仿佛听见体内有骨头折断，随之又被抽走。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万物默不作声。
母亲怔怔凝视着芋头娘身上那道深深的伤口，目光悲悯，白发低垂，时光压弯的脊背离地面又近了一些。我双眼濡湿，转过身，悄悄把行李放回了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