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叠嶂水迢迢,父亲的坟头是故乡。
又是一个秋天来临。一天早上,拉开窗幔,晨风入室。邻家的几盆花草,在悄无声息地释放着清香,直逼我的心灵,尤其是那位给花草浇水的老人,那份悠然自乐的神情,深深地触动了我心中的伤感,不知不觉间,才感觉父亲去世很久了。
突然间,一个念头开始出走,带上忆念的诗句走向山峦叠嶂之中的故乡,村庄周围的田野,一片片年年丰茂而繁华的庄稼;轻轻地走到一座山梁下,看见一朵朵灿烂的山花簇拥着父亲的坟茔。
故乡——杨家营,在蜿蜒起伏的草庙山下,一个美丽而茁壮的影像,在异乡的梦中清晰而明朗。离开故乡那年,父亲未到六旬,身体健朗,承担起一大摊子耕田犁地、肩挑背磨的农活,与母亲亲密地坚守在故乡的老屋。年复一年,伺候着庄稼和粮食,腰身慢慢弯曲;春去秋来,在辛勤的劳作中,头发由黑变白。正是因为父亲拼命地耕耘着故乡的土地,为游子的漂泊生活减少牵挂,为儿子的梦想添上一道绚丽的色彩,默默地闪烁着麦芒和稻香一样的光芒,宁肯把心酸和苦涩吞到肚里,宁肯把辛苦和劳累挂在笑容里,宁肯把感冒和疾病藏在刀刻的皱纹里,用他无私的父爱迎接儿子每次回家的喜悦,在飘香的酒杯里,在香醇的腊肉里,在儿子小时候嘴馋的菜肴里,注入了一缕缕“儿行千里父担忧”的涵义。在为生活的奔波、对命运对抗的数十个春秋中,却是我忽略父亲身体的一段时光。
父亲是何时染上咳嗽病的?我一点不清楚。父亲的咳嗽病是何时转移成肺结核的?我还是不清楚。当父亲的身体被肺气肿击倒在床上,整夜整夜咳嗽不止,即将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时候,我不得不从异乡回到父亲的身旁,多想用我带回家的药物慰藉父亲肺部的疼痛,多想用忏悔的孝敬治好父亲一身的疾病,让他站起来,真正享受几年晚景的幸福时光。
陪伴父亲弥留之际的那8个日日夜夜,是我离开老家在外漂泊后最长的一段守候父亲的时间,才真正感知血脉情怀的生死离别,是多么恐惧和害怕,同时也让我真正做了一回儿子。那天中午,是我自小以来第一次为76岁的父亲洗脚,温暖的火塘里,一根根柴禾生发的火光,映照在父亲颧骨凸出的脸庞,伤痛的心,又不得不收敛起眼眶里的泪水。当我小心翼翼脱掉父亲脚上厚实的棉鞋,把双脚放进一盆气息腾腾的热水里,看到曾经壮实的脚干枯瘦如柴,结实的脚板枯萎得不敢抚摸。想起青壮年代的父亲,身板挺拔如山,骑在他肩上的童年,健步如飞行走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而眼前的父亲,整个身体,就像一副弯弯的背架。
父亲的病痛已经走到这一步,也难为故乡亲情的担忧,当叔伯们来到病床前看望时,真切的话语既有对父亲的宽慰,更多的是对我的嘱托:幺娃呀,你父亲苦了一辈子,没享几天福,好好服侍。
一个寒冷的早晨,刺骨的山风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簇拥着父亲的灵柩。在声声火炮、声声哭泣中,在一张张纸钱的牵引下,在一个个花圈的紧跟下,我和兄妹们拖着沉痛的脚步,一步一叩首,把父亲送到一个山坳处,让他安静地睡在生养自己的黄土中,与故乡融为一体。
我和兄妹们,不得不用一捧捧泥土、一块块石头,为父亲建造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在简单的坟堆上立着一块半圆的坟头石,默默地向着前方的一座座青山仰望……倾听远方游子在梦中的声声呓语,一个让我永远祭拜的坟茔。
有人说,当父母离去,故乡就没有挚爱的亲人。有人说,这时的故乡就会在你心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我深深地知道:故乡的每一粒沙,每一块泥土,都是喂养生命茁壮成长的食粮。
父亲的坟茔在大山里,在一座小山梁间,高过了故乡的村庄,俯瞰着老屋,守望着村庄周围那百余亩良田沃土。
父亲啊,也许就在明年的这个时节,你就能看到绕过故乡的达巴高速公路上,那一辆辆来来往往的汽车;也能听到达巴铁路上,那一列列奔驰的列车发出激昂的汽笛声,回荡在故乡山峦的上空……
忆念又在花开时,父亲的坟头是故乡。